從被貼上標籤的那一刻起,我便成了「那樣的人」
阿強是我在擔任中輟生教育與輔導替代役男時遇見的一位青少年孩子。國一讀了一學期,便輟學不去學校了。
起因於一次與班上同學的口角衝突,阿強出手把對方打傷了,嚴重到送醫住院。第二天,導師表情嚴肅地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我絕不允許班上有人耍流氓,昨天發生了暴力事件,有同學把人打傷了,根本就是流氓的行徑!」
導師接著說:「然而,我始終相信,流氓有一天也會知道悔悟,請自重!」所有人都知道,老師口中的流氓指的就是阿強。
下課後,同學們跑到阿強身邊,你一句流氓,我一句流氓,還有同學說:「流氓阿強,我好怕你喔!」
過幾天,阿強被導師找去私下談話,導師語重心長地嘆了口氣,說:「阿強,你知道,我為你背負了多少壓力嗎?這幾天,幾位班上同學的家長打電話來,說班上有個流氓同學,希望讓那位同學轉走,如果學校不處理,就要讓自己的孩子轉走。你看,我該怎麼辦?」
「可是,我當時不是故意的!」阿強找到一點機會,試圖為自己辯解。導師皺起眉頭,看著眼前這位不知悔改的大孩子:「唉!出手打人就是不對!耍流氓還要這麼多理由嗎?」
阿強帶著挫敗的心情走出辦公室,疑惑著:「我這樣就是流氓了嗎?」他的眼前浮現起電影與漫畫裡黑道或滋事份子的形象。
「喂!流氓強,等一下準備去打誰呀?」幾位同學在走廊的另一端笑喊著。阿強感到怒火中燒,衝過去一拳揮下去。那一刻,挨揍的同學跌倒在地上,鼻血流了出來;其他同學面面相覷,沒有發出半點聲音。在這個瞬間,阿強感覺到自己強而有力,因為,所有人都對他投以敬畏的眼光。
當天下午,阿強年邁的祖母被通知來學校將阿強帶回,要求在家管教五天。五天後,阿強回到學校,沒有同學敢接近他;他只能在下課時間出去找別班同學閒聊。所到之處,彷彿能聽到一旁的人對他議論紛紛。
接著,阿強的出席率開始不穩定,一個月後,阿強完全不到學校了。
第一次見到阿強時,阿強睡眼惺忪地躺在床上,不願意理會我。在我離去前,阿強淡淡地說:「我就是個流氓,流氓為什麼要去學校?」
幾次家訪,與阿強有更多接觸,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逐漸聽著阿強說起自己的故事。他問我:「我真的是個流氓嗎?」
沒去學校的日子,阿強不是在家裡睡覺,就是上網咖徹夜打遊戲。有時候與幾位同是輟學的青少年流連街頭,不但學會了抽煙,有時候還會去偷東西,活生生就是個流氓的行徑。
「我恨透了被別人說是流氓!可是,老師說我是流氓,同學笑我是流氓,我阿嬤也罵我是流氓。有時候,我真的認為我就是個流氓。那麼,流氓就要有流氓的樣子,流氓為什麼還要去學校?」
我看著阿強眼中泛著淚水,試圖靠近阿強的內心世界。彷彿,阿強既痛恨流氓這個標籤,卻又不由自主地認同起流氓這個身分形象,一旦相信了,便會扮演起那個身分該有的樣子,越來越像。
在生活中不斷應驗符合標籤的描述
心理與教育學界早就知道,貼標籤會帶給一個人可以是正面也可以是負面的影響,人們很容易就不自覺地扮演起符合任何標籤所描述的行為樣貌。所謂貼標籤,就是用個概括的詞語,為他人的某些言行下了個結論,有些純粹是中性的描述,有些則帶有價值評判。
心理測驗中對能力、興趣、態度或性格特質的分類,就是一種標籤。善用這些分類可以幫助個人自我了解,認識到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與自己不同的人,不用要求別人跟自己一樣,也不用要求自己跟別人一樣,在悅納自己本然的樣貌後充分發揮,活出獨特的自我。
醫學中對疾病的診斷,也是一種標籤,目的在判定患者的問題嚴重性使否達到罹患該疾病的標準,或者與大多數人比較下是處於正常或異常狀態。診斷有助於提高患者的病識感,同時也利於專業人員在研討或介入時的溝通與判斷。
在一般情境下,我們也常依據某些行為特質給出他人標籤,例如用課業成績標定「聰明」或「愚笨」、用與人相處時的活潑程度標定「內向」或「外向」、用外表長相標定「美」或「醜」、用經濟能力或收入標定「富裕」或「貧窮」。只是,這些標籤常出自於一些對行為片斷的觀察,給出的標籤卻常是以偏概全的結論,同時又帶有價值判斷。
只擷取片面訊息以符合標籤的描述
例如,當一個孩子常被大人說是個「懶惰鬼」,可能來自於大人對孩子生活中某些行為樣態的觀察;然而,卻影響了周遭的人對待與評價孩子的方式。父母這麼看待他、同儕這麼看待他,學校老師也這麼看待他,大家都等著這孩子表現出「懶惰鬼」該有的行徑,然後點點頭地說:「看吧!他就是個『懶惰鬼』!」。
從那一刻起,孩子的所有的言行舉止便與「懶惰鬼」無法脫勾了。就算他再不認同這個標籤所描述的自我形象,但當大家無時無刻在生活中檢證自己具有懶惰鬼的所有特性時,自己也不知不覺相信起這個標籤,開始扮演起人人眼中那個懶惰鬼的角色了。
這便是帶有評價(尤其是負面的)的標籤對孩子的殺傷力,讓人不自覺地對號入座,真的成為那個自己內心厭惡,但卻無法不認同的形象。
標籤的影響力之大,來自於任何標籤都可能限縮了人們的注意力。當我們說一個人「情緒化」時,便會將注意力的焦點放在這個人情緒波動的時刻,而忽略了他大多數時刻也是情緒穩定的。而當事人自己也會用同樣的視框檢視自己:「我真的是個情緒化的人嗎?」當發現自己情緒波動越來越大時,便慌張了起來,更難以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應驗了自己確實是個「情緒化」的人。
貼上標籤,同時也看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
那麼,為什麼有些大人總要為孩子貼上標籤呢?
如此,他們就不用耗費更多心力去看見孩子的各種不同面貌,只需要去注意孩子身上符合標籤的行為表現即可。而處理孩子問題時,只要想著與標籤有關的對策就好,不需要再去思索其他的可能性。這是最簡便的教養方式,也最符合人類本身思考問題與解決問題的途徑。
我曾聽說過一個學校的行政團隊,在研討如何處理校園中一位棘手的「問題學生」時,校長下令要求輔導教師帶孩子去接受情緒行為障礙的鑑定,看看是否符合注意力缺陷過動症(ADHD)的診斷標準。然而,該生完全沒有任何明顯關於注意力不足、躁動不安或衝動行為的特質,只不過是常打架滋事、缺席遲到、課業成績低落而已。
可以想見,學校在面對這麼一個麻煩人物時,讓他去接受身心障礙鑑定,確實是最快解決問題的途徑。一旦通過鑑定,確診為某種身心障礙類別時,大夥兒就可以鬆一口氣,把孩子問題的原因全都歸咎在該病症上,改而要求孩子就醫、服藥。只是,既有的問題沒有消除,卻讓孩子得面對這個疾病標籤帶來的困窘與負面效應。
或許,在大人的世界裡,如果解決不了問題,那麼就解決帶來問題的人吧!於是,壞掉的大人造成受傷的孩子,不斷循環……。
親愛的大人,在給出孩子任何標籤前,請三思!標籤貼上去很容易,撕下來卻很難。給出了標籤,便看不見完整的孩子;拿走了孩子身上的可能性,對孩子的傷害常是一輩子的。
文:陳志恆 (諮商心理師、作家) http://blog.udn.com/heng711/article
圖:Pixabay.AbsolutVision